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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·晴空

第十九章·晴空

街道上的积水能淹没脚踝,密集的黑色雨点打在水面上,敲出了一个个气泡,反射着周围住宅楼的灯光,使这一滩黑水也能显出白色。然而泡沫也只有一瞬间的生命,尽管泡沫接连不断地出现,雨停之后这一滩水还是要回归黑色。就算有着相较泡沫长得多的生命,这一滩黑水也终究要消失在阳光的炙烤之下,回归它本来的形态。唯一不变的,是在这黑与白之间的灰色:任凭阳光还是暴雨,这一抹灰色总是在尽头等待着、注视着,直到这座城市的终结。

但是,那终结并不属于现在。

“因为我的原因,都是被我牵连了,这座城市才会面临毁灭”这样的话,梓莘已经决定不再说了。虽然本来也不是会说出口的话,但是一旦想到也许不当个好孩子也可以,梓莘却有了不再这么说的可能。也许真的只是一种自我满足,或者自己是真的这么想的,对梓莘来说,其实也就是那种程度的事吧。驱使她违抗了关咲的指示,在这雨夜中离家而出的并非自卑或毫无来由的愧疚,而是接受了自己之后产生的希望与欲求。

被他人闯入了生活、经历了完全超脱尝试的事故的这几天,虽然让人手足无措而又莫名其妙到不行,也净是无法理解的事,但是梓莘还是能够在多消耗的那些食材中、在不时听到的他人的欢笑声中、在空中挥之不去的咖啡的味道之中、在晾衣架上挂着的不属于自己的衣物中、在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曾经无人使用的房间中,感受到那久违了的感情。

幸福。

不管在心中如何抗拒,不管至今为止未了这件东西而失去了多少、伤害了什么人,梓莘还是无法抑制对它的渴求。也许在她第一次觉得幸福的时候,就已经埋下了之后的一切的种子吧?如果像那个孩子一样不知幸福为何物也许还好,一旦品尝过那个滋味,就非要将它永远留住不可,幸福就是这种令人恐惧的东西。

尽管这幸福的代价是他人的不幸。他人与自己之间,只有一方能够得到幸福,梓莘对此深信不疑。她不是童话中被诅咒的公主,她是带来诅咒的魔女,是最重要被正义所打倒的那一方。

但是,为什么呢?

是命运吗?还是谁的谎言吗?为什么这种蛮不讲理的事一定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呢?梓莘想要如此问,却不知向谁发问好。然而问题并不会因为无从出口就归于消散,而是会在心中反复发酵,混上伤口的溃烂之后,寻着某个一闪而过的机会喷涌而出。

想要得到幸福,这样的愿望难道是错误的吗?

得到的回答却又是另一个问题,但是梓莘无法将否定的回答说出口,这是个死循环,饱含着恶意与绝望的死循环。所以她只有肯定,否则什么都会失去、什么都会歪曲。所以她在雨中奔跑着,朝着那个命运与结束之地,再一次地不是为了别人,只为了自己,只为了自己的幸福,就那么奔跑着。任凭雨水模糊了视线、任凭空气带走身上的热量、任凭这一夜的黑暗附着在身上,心怀着简直要膨胀出来的忧虑与期盼,想要将那终结之日再次推迟般地奔跑着。

踏着沉在水下看不到的老旧的石砖路,被模糊了的灯火也甩在身后,在一盏又一盏昏黄路灯的接力之下,经过两个既无行人亦无车辆的路口,穿过空旷的马路之后,就到了学校的正门。这里拉着禁止进入的禁止带,大门紧锁,里面没有一点灯光。但是借着周围住宅区的光亮,本来像这学校本身一般严肃而刻板的教学楼看起来却歪曲而残破,说是经过轰炸了也不为过。这幅惨象让梓莘担心起来,也顾不得别的有的没的,找了一段栅栏之后就开始试着翻进学校。因为挂记着要紧的事,也不必担心身体的安全或是别的什么,明明是第一次翻栅栏,梓莘的手脚却相当地麻利。她落在地上,溅起黑色的水,张望了一下有没有保安之后,便开动脚步向学校内部出发。

教学楼的损毁比她想象的严重很多,楼的一半像是被什么切开了一样斜着断掉了。梓莘记得关咲给她看的图片上的环境像是楼顶,所以她选了相对完好的那一边的楼梯,直接向着楼顶前进。

这是她第二次在楼梯上跑。上一次是在那个人落下之后,为了确认那个人的遗言而奔跑;这次则是为了她自己,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奔跑,为了拯救和弥补而奔跑。所以就算是对于她那样的女孩来说很是剧烈的运动,梓莘却也没什么感觉,因为她的脑中想的全都是别的事情,本来就已经很是无关紧要的身体上的感觉已经排不上位置了。于是,二楼、三楼、四楼、五楼,在这一层的走廊尽头,是一扇青绿色的铁门。她跑到门边,门是虚掩着的,漆黑的雨从门缝中渗出。

梓莘推开门。

那个孩子向后倒下,面对着她的人举着手枪。

梓莘曾经以为,破碎的东西也就是那种程度的东西罢了。然后她知道,就算是那般凄惨的东西,也还能继续被摧毁下去,毫不留情地、仿佛伴着笑意地,摧毁,摧毁。

这是嘲笑吗?还是背叛吗?为什么啊?为什么啊?是谁的错啊?是我的错吗?还是什么人的错吗?该向谁倾泻怒火?又该向谁展露悲伤?这是现实吗?还是梦境吗?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啊?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?

呐?为什么啊?

没有被刘海遮住的那只右眼,瞳孔惊人地收缩了。梓莘朝着那个男人猛冲过去,此时控制着她的身体的究竟是她自己,还是那个所谓的“怪物”,已经无所谓了。这是她第一次有着这种感觉,从内心深处想要将一个人撕碎、肢解,让他感受无以复加的痛苦,让他在恐惧与绝望之中死去。这是她的愤怒,无言而纯粹的愤怒。

而甚至没有面对着她的那个男人,只是将手中的枪换了个方向。

呯。呯。呯。呯。

四声再平淡不过的枪响,四道划破雨幕的闪光。四颗由魔力组成的子弹贯穿并撕裂了梓莘的四肢,折断骨头、切开神经。

梓莘完全没有感受到疼痛,甚至什么感觉都没有,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,而这时,她仅仅迈出了两步,距离天台的门不过一米多远。

无视了她和那个女孩,男人收起了枪,向着天台的另一头的那片涂鸦一样的魔法阵走去。

梓莘想要伸出手,手臂却一点都动不了。梓莘想要站起来,双腿却一点力都用不上。她只能趴在地上,屈辱而愤怒地叫喊,除了单纯的喊声,却什么也叫不出来。

难道自己只有这种程度的力量吗?难道那个“怪物”就这么软弱无力吗?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滑向深渊却束手无策吗?

结果,到头来,她还是什么也没能做到。在这短暂而漫长的时间里,她想做的事通通都付诸东流,就连想要得到的幸福也争取不到,想要拯救的人也没能拯救,想要守护的东西也没能守住。也许这就是宿命吧?注定她只有破坏与诅咒的才能,只有会造成他人不幸的事才能成功?这是谁的愚蠢而恶意的玩笑啊?这是谁定下的蛮不讲理的游戏规则啊?

不。还有一个办法。

梓莘拼尽全部的力气,将魔力聚集在身体附近。虽然她还没来得及学习魔法,但如果说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能够自由活动的,就只有那稀薄的、闪着仿佛紫色的光的魔力了吧。

在男人走到约一半的路的时候,梓莘所聚集的魔力就已经能让她的身体被一层单薄的光晕环绕。梓莘将这一点可怜的魔力向着那个男人伸去,魔力的触角却在身前二十公分左右停了下来。那是没有载体的魔力能够离开所有者的最远的距离。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的梓莘不断地将魔力送出,魔力在那一点上堆积,像一盏小小的灯,逐渐亮了起来。

梓莘注意到了魔力越来越亮。当她将视线从那个男人的身上移开,落在那闪着仿若紫色光芒的魔力的小团块的时候,她看见了那团块表面翻腾着的能量,她看见了那稀薄的薄雾一般的魔力是如何变得活跃乃至狂乱。她在那一眼中发现了魔力压缩的方法和后果,也因此想到了一个最后的办法。

她闭上眼睛,不再想自己的愤怒、自己的苦痛、自己的悲伤、自己的渴求。她将自己那早已习惯了空虚的头脑放空,把全部的脑力都用在一件事上:从身体中“抽出”更多的魔力,然后尽可能地将它们聚集、压缩。

她身前二十公分处的那团魔力原有两厘米左右的直径,在她的努力下,其中的魔力越积越多,团块的体积却越来越小。那魔力的光芒渐渐照亮了她的身边、照亮了整个楼顶,进而照亮了整个校园。到这时,那团魔力仅有不到一颗米粒的大小,而那个男人也走到了魔法阵的边缘。

她睁开眼,看到自己面前耀眼的紫色,还有正在将腰弯下的那个男人。

这会很痛,但梓莘并不怕痛。痛是身体给人的警告,但她不会死去,所以不需要什么警告。虽然该痛的还是会痛,但是,也就是那种程度的事罢了。

真傻。她一边这么想着,一边放松了对那一小粒魔力的控制。

光将她吞噬,那片夜空亮如白昼。

她的眼睛被那强光灼伤,闭上眼睛也阻挡不住的那光所造成的灼痛直达脑髓,比剜眼还要痛苦几分。皮肤在高温和强风下烧焦、剥离,肌肉被撕裂又烧焦,骨头从内部开始粉碎,内脏在冲击波中颤抖、破裂。梓莘那具小小的身体就在这由她而生的光茫中化为灰烬。

再次醒来的时候,雨还在下。

身边已与废墟无异,分不清究竟是在楼顶还是在地上。但是在远方,梓莘还能隐约看到住宅的灯火和街道上的路灯,她稍微放下了心,试着站了起来。就像将发生过的一切归为谎言,身体很轻、很普通,没有一点疲惫或是疼痛。衣服也完好如初,尽管不知道理由,不过这样不也很好吗。梓莘这么想着。

“你还活着啊。”

只有雨声的这片狼籍中,突然回荡起男人的声音。梓莘循声看去,是那个完全染上了黑色的男人。

梓莘没有回应,只是看着他。他的头发被雨完全打湿,将眼神隐藏在了不可见的领域之中。

“是你们赢了。呵。”

“帮我带句话吧,就说抱歉……吧。”

向谁呢?梓莘还没有问出口,那个男人便又接着说:

“不,还是我自己说吧。”

他抬起枪,对着自己开了一枪。红色与白色的混合物溅得满地都是,那具早就成了空壳的身体也就倒下,正倒在一片没有沾上血和脑浆的地面上。

结束了。这就结束了。梓莘想着。

这样的话,这座城市就得救了。没有只是依靠他人,没有只是躲在角落里装作若无其事,没有一如往日一般止步不前,经由改变了的她之手,这座城市得救了。

这一切实在是太过简单,简单到缺乏实感,但是四周的废墟如此真实,身体也还残留着刚才那惨烈的自爆的痛楚。也许改变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吧?不论是自己,还是这一切悲伤的命运,只要踏出了最初的那一步的话,大概就能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吧。

黑色的雨还在下,很快就将那具身体与夜色揉在了一起,成为了这废墟的一部分。梓莘也沐浴在这雨中,因为不知该如何是好,便就这么站在那里。

这时,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。

梓莘转过头,是关咲。她的马尾已经散开,左脸上是红色和黑色的血污。她用右手撑着一根铁棍,左手搭在梓莘的肩膀上。

“真丢脸啊。结果还是被你救了,之前还说要保护你来着呢。”

梓莘想了想,搂住了关咲的腰,帮助她站得更稳一点。

“我说啊,你是怎么做到的啊?那一下也太夸张了吧?当时我差点都以为那个男的成功了呢。”

想了想,梓莘给出了这样的回答:

“反正,我又不会死。”

关咲相当夸张地叹了口气。

“虽然被救了的我没什么资格说吧,不过还是要对自己更爱惜一点比较好哦?”

梓莘点点头。

“不过,这学校还真惨啊,这楼都平了,有没有保险什么的呢?”

要赔偿吗?听到关咲的话,梓莘突然这样想了。赔偿的话,要赔多少钱呢?又要怎么解释自己是如何制造这样的破坏的呢?

“对了,小白怎么样了?”

那个孩子……

明明刚经历过那般的痛楚,梓莘却还是能清楚地感到胸口的钝痛。她张了张嘴,终究没有说出话来。但关咲似乎明白了,拍了拍她的肩膀,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
“不是你——”

还没等她的话说完,异变突生。

在已经倒下的那个男人的身体上,青色的光亮了起来,勾勒出纹身一样的图案。如果将那图案展开、画在地上,梓莘会发现它和之前楼顶上的图案有着一样的“感觉”。而关咲则是一眼就将那图案所描绘的东西认了出来:

“那是……'天使降临'!妈的!天使们还留了一手吗!”

在那尸体周围立刻出现了十数只铁棍,它们一出现就朝着尸体刺去,却都仿佛撞上了一层不可见的墙壁,在离尸体只有一点点的距离上化为了红色的碎屑。好像没有看到这份徒劳无功,关咲一边咬着牙、一边继续制造出更多的铁棍,这些铁棍又一如此前地破碎,红色的无力尘埃四散开来。

梓莘抬头看向了天空。

雨突然停了。反射着红光的天幕下,无数鸟类盘旋、逃离。以学校为中心,云层突然向周围退去,露出了已经久久未见的一片晴空。那片天空扩散着,在那片天空上闪耀着的,是无数颗离地球或远或近的星星,在这种距离尺度上,已经区分不出它们的远近。那是这座城市的人从未见过的美丽的夜空,因为全城的电力设施皆已损坏,人类所创造的光全都隐入了如这夜一般的黑暗,夜空也就因此更加清晰、宽广。

然而很快地,暗淡的星星就更加暗淡下去直到再也看不到,明亮的星星也像是临近燃尽,光芒越来越微弱。原本是月亮的那个东西,此时却更加耀眼了起来,然后梓莘发现,那是因为整片天空都越来越亮。那光不是星光或月光,而是庞大到能够毁灭整座城市的魔力所发出的光。那种规模的魔力绝非人类所能操纵,因此有着余裕一样的温柔和冷漠,比起那压倒性的绝望,所见之人最先感受到的反而是它那包容一切、毁灭一切的壮绝的美丽。

不依靠将魔力压缩到极致的这种小手段,只是单纯地将魔力累积,就将整片天空点亮,乃至到达白昼、超越白昼。冰冷而炙热、并非实体却仿佛能淹没一切的光,就连那纯黑色的积水都能吞入其中。这是没有太阳的白昼,这是宣告这座城市终结的白昼。

起风了。紧接着,暴风席卷整座城市,和狂风一起压将下来的,是那已经连天空都吞没了的庞大魔力。

“这就是……‘天使……降临’。”颤抖着,关咲这么说着,一头长发在风中纷飞。“那些家伙们无论如何也想用出这个……妈的……为什么?”

然后,光将一切吞没。

梓莘睁开眼睛。

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灰色的世界,脚下是看不到底、也看不到其中的灰色的水池般的地面,天空是密密麻麻的漆黑的伞。

她看了看自己的手。那上面没有沾着血。

“为什么,又是这里?”她向着自己发问,然后,得到了自己的回答。

“嗯……是为什么呢?”回答她的正是她自己。循着话音看去,梓莘看到的是有着和自己一般面孔的、穿着一身漆黑丧服的女孩。

“抱歉。”想起了自己的举动,梓莘立刻道起了歉。要说的话,她还是蛮擅长道歉的,仅在速度上。

穿着丧服的她用她绝对不会做的夸张动作耸了耸肩,不知是什么意思。

“那个……”

“嗯?”

“有没有……能把那个‘天使降临’给破解的办法?”

“你知道吗?”
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

“那么,你觉得我知道吗?”

又是这样。明明看着就是两个人,但是一定要以一个人来理解,真是怪异。

“那个,应该也不知道……吧?”

“你看,这不是理解得很好吗?所以你也知道吧,这种问题毫无意义。”

“什么有意义?”

穿着丧服的梓莘用食指托起自己的下巴。

“如果你自己不知道的话,那么同样也是你的我也不知道哦。”

又是这种话。如果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话,也就是说自己果然是很让人讨厌的人吗?梓莘在心中如此想着,却听到了同样的声音。

也是,在这里的话,说和想是一样的,而想自然也就等于是说出来了吧。

“相当地哟。又固执,又无趣。”

“但是,我必须阻止那个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为什么……哪有什么为什么?”

“明明放着不管也没关系吧?不论是什么样的破坏,都不会死吧?既然如此就放着不管好了,让这座城市就这么毁灭了不也没关系吗?反正又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,净是讨厌的人和讨厌的东西,就这么让他们全都见鬼去吧,这样不也不错吗?”

再一次地,被数层黑纱包裹着的纤弱手臂搭上了梓莘的肩膀。

“而且,若是这次真的能死了,不也是一件好事吗?”

“虽然确实几乎全都是讨厌的事,但是我已经发现了,在这座城市之中,还是有我无法舍弃的人和事,我会不会死无所谓,但是,我果然还是不希望这座城市消失。”

梓莘听到了自己轻笑的声音。

“那这大概就是你、也就是我,会再次来到这里的原因了吧。连那个关咲都束手无策了,还能有什么办法呢?”

梓莘不是很明白。

“我曾经说,这个世界里只有‘梓莘’这一个意识,没错吧?”

梓莘点点头。

“也就是说,理论上来说,这个世界中应该没有你,也就是我,所不知道的事情。这里应该像是你脚下的大地一般,透明而空虚。在这里,你和我全知全能,因为这个世界完全仅由这一个意识构成,只属于你的这一个意识。”

“也就是说,这里没有答案。”

“只有一件事,只有这唯一的一件事,对你、也就是我来说,是未知的。”

“……你是指什么?”

“伞挡住的是什么?”

伞?

“伞挡住了什么?”

伞……

“伞的另一面是什么?”

伞。

梓莘想了起来,想起了那段应该在人类大脑机制的作用下被完全遗忘,却因为印象过于深刻而深深地刻在了脑海最隐秘部分的,婴儿时期的一段记忆。那似乎也是一个雨夜,她被人抱着,走在一片同样漆黑的雨伞之下。但是,伞的那面是什么?伞所遮住的是什么?伞在隐藏的是什么?

“不。不对。”梓莘打断了自己那无休无止的逼问,“齐霁的封印已经解除了,他已经离开我了,这里只有我而已。”

“真的吗?”

“……”

“只有你?”

“齐霁是恶魔,不会说谎。”

“除非他也不知道。”

“怎么可能。”

“那么,将伞掀开吧。”

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将伞掀开吧。

将伞,掀开吧。

梓莘看向天空。简直就像是在躲避她的视线一般,构成了天空的漆黑的伞随着她的目光而散开,露出了另一面的“东西”。

那是一个平面,和这个灰色的世界同样地向远方的无限远处延伸而去,但与梓莘脚下的水面不同,那个平面有着坚实而隐瞒着一切的外表,而最吸引人的则是它的颜色。那个颜色是任谁第一眼看上去都会觉得,那个颜色无论被如何定义都不可能是紫色,但要形容的话却又非紫色莫属的,满是矛盾与疑惑的颜色。而同样不论是谁都能一眼看出的是,这是绝非人类的世界所有的颜色,然后,也是梓莘左眼的颜色。

过于脆弱、单薄的水面般的地面与那不祥、不洁而厚重的紫色平面形成的强烈对比,让梓莘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,似乎自己不是站在地面,而是倒悬在天空。在产生这一错觉的同时,整个世界的重力也被逆转,梓莘于是真的向那紫色的平面坠落下去。一边感受着坠落所带来的失重,梓莘一边如此问道:

“我,到底是什么?”

然而,没有人给她回应。她唯一的答案,是一片一无所有的沉寂,连她的尖叫与恐惧都被抛在身后。

然后,坠入不是紫色的紫色,在那一瞬睁开双眼,所见的是炽热而冰冷、耀眼而无光的粘稠光景。

梓莘看到自己抬起了手,然而她知道,那既不是她自己抬起的手,那抬起的手也并非自己的手。尽管从逻辑上,任谁都能知道,连刚出生的婴儿都能理解,那身体理所应当就应该是她梓莘的,然而同样理所当然的、任谁都能知道,连刚出生的婴儿都能理解的,那身体却并非归属于她。

那么,自己在哪里呢?自然而然地,这个问题被引出,然后立刻得到了更加自然而然的解答:就在自己的身体里呀。

真是莫名其妙,梓莘想着,那么,这具身体又是属于谁呢?是她吗?就是那个不属于她自己的她呢?

被玷污了。从比身体更深的身体之内。就算用解剖刀将所有的血肉切开,也无法直达那被玷污的地方。就算服下能洗净一切罪恶与污秽的灵药,那玷污的痕迹也不会有一丝的治愈。虽然有着与之前的怪物同样的观感,二者之间却又有着再明显不过的根本性的区别。这种区别让梓莘在最深层的恐惧的驱动下,将自己所知的词语遍历,却连一种仅仅将这种区别的表象形容出来的概念都寻找不到。

想要求救。这种心情在产生的同时便被否定。不能容许。绝对禁止。这是只属于她与她的秘密。不论向谁倾诉,在开口之前便会遭遇排斥,在原因出现之前便已经得知这种结果。得知了这结果的她,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那个格外清晰的情感,也随之明白了产生那个并非只属于自己的小小世界的原因,以及这一切的悲哀与痛苦的根源。

结果,最后才知道,答案已在开始给出。

都是我的错。梓莘这么想着,正是如此,都是我的错,在更加根本的位置上已经是如此。这并非是扭转这城市的毁灭所能补偿的,也不是承担起这一切的责任就能承担的。全部都是我的错

,只要这么想就好了,因为事情本来就是如此,除此之外不需要任何话语。

这便是她所寻找到的解答、她所希求的出路、她付出了的代价。

向着天空伸出的手,那之中握着的是一把美工刀。最顶端的一片刀刃仅将一条银丝留给刀身,便射向那片毁灭的晴空。以接触点为中心,任谁都能知道,连婴儿都能理解的,并非紫色却又只能以紫色形容的颜色扩展开来,将整片天空变为了巨大的紫色结晶体。

然后,一切沿着那条连结刀片与刀身的细丝流淌过来,流入同时是又不是梓莘的身体之中,然后却无迹可寻。那一片巨大的晴空的紫色结晶,只要看起来比看起来短得多的时间便消失干净,留给城市的只剩下那一片闪烁着星星与月亮的晴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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